導聆曲目：《四季小提琴協奏曲》

（Violin Concerto Op.8 No.1-4 The Four Seasons/ Le Quattro Stagioni）

*文章中遇生卒年不詳者暫時不予載記，待日後學術資料更形完備再補充加註，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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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2017年3月4日星期六下午2:00-5:00於天下文化–93巷人文空間舉辦之音樂沙龍的文章分享。純慧的音樂沙龍是純慧為愛樂朋友們講述好樂的古典音樂推廣及導聆講座，歡迎大家踴躍報名參加，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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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心

韋瓦第生於17世紀中末葉的威尼斯，由於年代久遠史料散佚，其生命軌跡多難詳考，唯有透過時人雜沓的步履和樂曲脈絡的爬梳一探究竟。在政治上，15世紀後的威尼斯共和國（Serenissima Repubblica di Venezia，697-1797）已然拱手霸主優勢，鄂圖曼土耳其帝國（Osmanlı İmparatorluğu，約1299-1922/23）的攻掠與新航道、新大陸的發現摘去亞得里亞海（Mar Adriatico）女王的皇冠，貿易銳減、經濟式微，昔日傲視歐洲市場的榮耀不再，波光粼粼間難免落寞幾許。所幸經年累月綿密積存的文化實力豐沛飽滿，在經濟規模驟降之際撐住水都的艷麗媚影，音樂繪畫之熱絡依舊於此地蓬勃欣欣。韋瓦第承前繼賢，在匆匆一甲子的奔波裡完成份量可觀、包羅萬象的數百首作品，更為曲種和曲式的發展立基定型。因此，即使時空載記迷離，我們仍可從斑駁泛黃的扉頁邊，感受到那靈動摯切的過往曾經。

 
威尼斯的樂之華〜慈善孤兒院裡的繞梁韻永

西元1637年，威尼斯的特隆家族（Tron family）在熱鬧繁華的里亞托橋（Ponte di Rialto）附近啟用聖卡夏諾劇院（Teatro di San Cassiano），這所由經理人負責營運的表演場是歐陸首座公共劇院，也是繼蒙台威爾第（Claudio Monteverdi，1567-1643）揭起歌劇簾幕後再次將義大利戲劇藝術普及的重要推手。威尼斯本屬歌樂重鎮，自文藝復興（Renaissance，約1400-1600）加布里耶利（Giovanni Gabrieli，1553生年有爭議-1612）在聖馬可大教堂（Basilica di San Marco）實踐分離合唱（cori spezzati）以降，「威尼斯樂派」（Venetian Music School）即藉環繞音效的概念奠定立體聲響的根基，穩坐歌唱之都的地位，慕樂而來的旅人遊客從古即今不知凡幾。

其實，威尼斯音樂文化的深耕不僅體現在舞台與教會層面，對幫助社會底層的慈善事業而言，音樂教育亦是栽植幼苗的最佳養分。時序往14世紀推移，威尼斯政府從該時起陸續開辦收養孤兒的收容所，包括傷殘收容所（Ospedale degli Incurabili）、乞丐收容所（Ospedale di Mendicanti）、聖若望與保祿（Santi Giovanni e Paolo），以及慈善孤兒院（Ospedale della Pietà）等，挽救因戰爭、貧窮，或私生棄養的女嬰被無情丟入河底的命運。這些收容所除留置棄嬰外，還會依性向分班，為有音樂天賦的女孩們聘僱教師，學習歌唱器樂，讓她們能在收容所隸屬的教會表演，靠己力賺取生活所需。

慈善機構女子們的音樂會是威尼斯藝文活動的奇觀，在18世紀威尼斯畫家瓜爾迪（Francesco Guardi，1712-1793）的寫實筆觸和眾多騷人墨客的記述中皆對其絕妙驚艷讚嘆。這群女孩平時訓練嚴格，精通各項樂器，嗓音柔亮甜美；演出當下或坐或立於教堂上方金屬窗稜後，藉光影折射、側身角度巧掩面頰，故聽者雖聞聲、難見人，更增添對年輕容顏的傾慕遐思。如行腳遍及歐陸的英國人萊特（Edward Wright）在《歐遊法、義等國手記》（Some Observations Made in Travelling Through France，Italy，etc.）裡所描繪：

「每遇週日節典，這些年輕女孩就會在收容所的教堂內表演聲樂器樂，她們自高處迴廊發聲，卻為鐵格窗框所蔽，以致底下無人能窺其真實容貌…，女孩們的演出水準極佳，其中數人擁有無與倫比的金嗓。並且，由於耳聞天賴、目被遮蓋，一切益是韻味加乘。」

萊特的記實使當時收容所的音樂會躍然紙上，行旅威尼斯的遊人不只好奇聖馬可大教堂之富麗和貢多拉（Gondola）的輕搖，蜿蜒歷史長巷內的韻詠方為繚繞縈迴之所在，令人咀嚼品味無法自拔。1744年，具高度音樂素養的思想家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1778）駐足威尼斯，精擅作曲的他爾後在自傳《懺悔錄》（Les Confessions）中憶述自己對乞丐收容所悠揚樂音的著迷，盧梭沉醉的說：

「對我來說，義大利，甚或全世界歌劇院的音樂水準都難與收容所匹敵，…來收容所賞樂的人川流不息，連威尼斯歌劇院的職業歌唱家也趕赴親臨，以這些女孩的表演當目標，提昇己身純正的歌唱品味。唯一困擾我的是那些惱人的圍欄，只許（天使）美聲穿越，不允我見天使容顏。」

盧梭生性浪漫，收容所聞聲不見人的演出方式使他對藝術造詣渾然天成的女孩們極為嚮往，殷盼機緣親睹丰姿。於是在其友人，也是乞丐收容所管理員之一的布隆德（M.le Blond）安排下，盧梭以送點心為由進入收容所，認識他心目中的無暇芳華。未料，近身與女孩們交流的思想家興奮失落五味雜陳，原來這群樂藝驚人的女子少有花容月貌、明眸皓齒，她們多瞎瘸跛殘，臉花毀容，以虔敬良善克服歹命，進而在音樂的內蘊中覓得救贖昇華。感動感傷的盧梭離開收容所那刻眼眶泛淚，長嘆「靈魂是歌唱之源；女孩們靈魂純淨，外貌疵醜瑕不掩瑜，她們令我心充滿愛和敬意。」盧梭的親身經歷道出收容所女子的真實處境，以及她們藝術之力柔韌堅實的直指人心。

時人栩栩如生的刻畫引領後世明瞭威尼斯熱鬧喧囂外之深廣。棄嬰是社會共業，無視放任可釀災禍，犯罪騷亂日不得寧。收容所的創建本為扶弱濟貧，音樂教育的注入卻無心插柳文化和觀光的火樹銀花，成為18世紀海洋之城的奪目焦點。最重要的是，收容所女孩們間接為義大利保留數以萬計的合唱音樂，對音樂史進程有卓著的隱性貢獻。她們牽動威尼斯的絢麗，也牽動一個在巴洛克嘈切錯雜裡奔忙的謎樣身影，而這位生命腳印撲朔難辨的音樂家，就是以《四季》留名的韋瓦第。

 

紅髮神父〜琴曲雙絕全憑天賦

西元1678年3月4日，威尼斯地動隆隆，搖搖晃晃中城堡區（Castello）的紅髮理容師喬凡尼（Giovanni Battista Vivaldi，或作Giambattista，1656生年有爭議-1727）與妻子卡蜜拉（Camilla Calicchio，1653-1728）迎來生命中第一個孩子韋瓦第。鑑於早產有夭折顧慮，喬凡尼並沒有依循習俗，在兒子出生當週送到教會受洗，而是由助產婦瑪格麗特（Margarita Veronese）在家裡主持聖儀，待五月寒怯天暖，夫妻倆才抱裹襁褓至布拉果拉聖喬凡尼教堂（San Giovanni di Bragora）請教區牧者為嬰兒抹油。這個定居於潟湖之都的小家庭來自小提琴名城布雷西亞（Brescia），原以裁縫理髮營生，惟喬凡尼得力環境濡染、琴藝甚佳，搬遷威尼斯後便轉行演奏，在作曲家勒格連齊（Giovanni Legrenzi，1626-1690）1685年接任聖馬可大教堂指揮時專職樂團小提琴手，還積極創辦音樂家協會（Sovvegno dei Musicisti di Santa Cecilia），活躍威尼斯樂界。

韋瓦第自幼隨父親習琴，小小年紀即名聞遐邇，遠近皆知喬凡尼有個能克紹箕裘的天才長子，演奏譜曲舉重若輕，在各種表演場合技驚四座。不過，由於韋瓦第出生當日母親許誓平安，他滿15歲半時為還願投身教會（1693年9月18日），預備服事奉獻終生。有趣的是，這位紅髮神父情繫創作，經常彌撒行進間靈感乍現，不顧大體擅離祭壇，旁若無人步入聖器室速記律韻，再返回主台繼續儀式，讓同事信眾啞口相覷，上級單位也只好快刀裁決，命其以它務替代彌撒主持。對熱衷音樂的少年而言，教會是豐水沃土，提供源源不竭的寫作機會，晨頌晚禱、聖日節典，無一不需與之搭配的經文讚歌。韋瓦第天生的創造因子在教會大量音樂需求下斟酌細磨，刻琢砥礪出快思快寫的功夫，使他就算無有正規訓練，仍無師自通作曲家必備的膽識本領。

既然無心儀典、專注音樂，25歲後韋瓦第便轉職史基亞佛尼海岸大道旁（Riva degli Schiavoni）的慈善孤兒院教小提琴，在總監加斯帕里尼（Francesco Gasparini，1661-1727）麾下指導女孩們弓絃技藝，並佐助合唱排練、譜寫詩歌。慈善孤兒院是1348年皮耶盧佐修士（Pieruzzo）所創建的社福機構，與威尼斯其它收容所相同，專收遭棄養的女嬰，依天賦施予音樂訓練，盼孤身女子在樂聲裡尋得歸屬。威尼斯的四間庇護所中，慈善孤兒院的音樂水準最高，教學制度也最完善。首先，院方會測試性向，將女童分為「唱詩班」（Figlie di Coro也就是音樂班）和「普通班」（Figlie di Commun），唱詩班學生拿共和國公費習樂，普通班學生則受一般國民教育。再者，唱詩班女孩可按程度晉升「精英班」（Privileggiate del Core），傳藝初階學妹之餘擁有評鑑教師的權利，為院內課堂品質把關。韋瓦第1703年（有1705年之說）進慈善孤兒院工作，斷斷續續任教超過35個春秋（1703/05-1740），縱使主管機關頻繁刁難反覆撤聘，孤兒院學生在各類樂曲上的優越表現還是令他流連難捨一再回頭，得志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因為那樣整齊嘹亮的神籟流魚出聽，是義大利各處都難覓的聲遏行雲。

或許教學作風太過新穎，1709年韋瓦第被慈善孤兒院第一次停職（往後還有無數次），生活頓陷困難，需要另謀出路。恰巧該年，劇界新星韓德爾（George Frideric Handel，1685-1759）攜歌劇《阿格莉娉娜》（Agrippina）巡演威尼斯，以炫風式成功日進斗金，激發韋瓦第欲在歌劇領域一顯身手的想法。根據今日史料，我們無從得知1709至1711秋季韋瓦第復職慈善孤兒院前的兩年半光景如何度過（1709年2月24日被辭退－1711年9月27日又復職）？但可以確定他必是養精蓄銳、韜光沉潛，替日後的作品扎根準備。回溯韋瓦第初在孤兒院教課時出版的《三重奏鳴曲集》（12 Trio Sonatas，Op.1，1705年）及《12首給小提琴（和大鍵琴）的奏鳴曲集》（12 Violin Sonatas，Op.2，1709年），成熟度與完整性皆不若1711年問世之《和聲的奇想》（L’Estro Armonico，或譯《和聲的靈感》）。這部題獻費迪南大公（Cosimo III de’ Medici，Grand Duke of Tuscany，1642-1723）的作品樂念清新、邏輯分明，堪稱18世紀最具影響力之器樂創作，巴哈亦奉為圭臬，在鍵盤上仿效臨摹，讓韋瓦第的國際聲譽不脛而走。

其實，《和聲的奇想》迴響熱烈與出版商關係密切。原來，18世紀初的樂譜公司多採活字方式印譜，因符頭、符桿、符尾結構分開，單一8分音符或16分音符尚可處理，但遇連續8分音符和16分音符就定有符尾模糊，演奏者視譜紊亂的弊端。韋瓦第深明此況，故寫畢《和聲的奇想》時就將手稿交予當時唯一運用連體橫槓（beam）的阿姆斯特丹法裔出版人羅傑（Estienne Roger，1665生年有爭議-1722），務求華彩音串乾淨易讀，炫耀綺響廣泛散布。韋瓦第的選擇和羅傑的新技術果然奏效，《和聲的奇想》由於印製清晰傳播飛快，發行後連見識廣博的德國愛樂建築師伍芬巴哈（Johann Friedrich Armand von Uffenbach，1687-1769）也慕名南下，不但在1715年特意赴韋瓦第擔任經理人的聖安傑洛劇院（Teatro San Angelo）聆賞作曲家穿插劇幕間的高超琴藝（18世紀歌劇演出前、中、後常穿插樂器演奏），還數度邀韋瓦第晚餐，收購他多闕大協奏曲（Concerto Grosso）以為典藏，某個程度流通韋瓦第未見世面的珍貴存稿，彷若預知天才將青史留名。

 

琴音穿越百年光陰〜春夏秋冬流轉四季

1713年加斯帕里尼以病為由從慈善孤兒院離職，在無其他適當人選情況下，孤兒院委員會遂命韋瓦第接掌總監，全面負責教育、譜曲、演出等事宜。然而，誠如10年來與主管機關的扞格，韋瓦第孤兒院的職位依舊風雨飄搖，一年一聘難以穩定，是故他多方兼差，維繫著獨立作曲家的聲譽。不出所料，1718年韋瓦第的名字又被慈善孤兒院剔除，委員會和紅髮神父的齟齬再度浮上檯面。這回，對人事倦乏的作曲家乾脆收拾行囊離開威尼斯，落腳湖光瀲灩的曼圖亞發揮所長。西班牙王位繼承戰（War of the Spanish Succession，1702-1715）後，曼圖亞歸菲利浦王子（Philip of Hesse-Darmstadt，1671-1736）管轄，他愛好文藝、喜歡音樂，予韋瓦第極大空間。心理之寬鬆恬靜，加諸生活的安適愜意令韋瓦第筆若湧泉，噴發質量俱足的歌劇器樂。《和聲與創意的實驗》前四首－《四季小提琴協奏曲》－便是此時信手拈來的馨香馥郁，芳菲苾苾穿越百年光陰。

十四行詩（Sonetto）緣起義大利，原意為短小歌謠，具韻律和音樂性，從詩人倫蒂尼（Jacopo da Lentini，約1210-1260）到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塑成西方文學重要文類。韋瓦第在〈春〉、〈夏〉、〈秋〉、〈冬〉四首協奏曲前各按格律搭配十四行詩，且於樂音流淌間意指風吹葉動、鳥唱蟲鳴，藉器樂藝化天地，將細膩節氣鋪敘淋漓。若說貝多芬的《田園》（Symphony No.6 in F Major〝Pastorale〞Op.68）是「標題音樂」（Programme Music）先驅，那《四季》就是濫觴，它開啟「標題音樂」的發展，更強化文學與音樂的交融性。韋瓦第以降，古典時期（The Classical Era，約1750-1820年）的海頓（Joseph Haydn，1732-1809），浪漫時期（The Romantic Era，約1820-1900年）的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1840-1893）皆據不同《四季》詩文譜曲，詩起樂落，自然書寫總勾起人們嚮往戶外的心情。

 

《 後半文章已隱藏 》

《 完整文章預計於2017年秋冬以書籍形式出版，敬請期待 》

 

初稿完成於2017年2月16日初春微暖的台北早晨
定稿完成於2017年2月25日音樂沙龍前一週
文字版權所有，友善引用請註明出處，謝謝！

 

《四季小提琴協奏曲》經典版本眾多，今天沙龍所推薦開朗明亮的兩個影音版本如下：

錄影﹕
德國小提琴家暨鋼琴家茱莉亞•費雪（Julia Fischer，1983-）與聖馬丁學會樂團（Academy of St Martin in the Fields）於威爾斯國家植物園（National Botanic Garden of Wales）的錄影。DVD編號：BBC OPUS ARTE O0896。

錄音﹕
英國小提琴家暨指揮家馬利納（Neville Marriner，1924-2016）與他創辦的聖馬丁學會樂團1969年於倫敦錄製的名盤。這張錄音當中還包括韋瓦地寫給兩把雙簧管、巴松管，和短笛的三首協奏曲，超值經典，值得收藏。CD編號﹕475 7531 D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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