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吃在費城‧二篇

[ 費城系列 ]
[ 純慧朗讀 ]

一個城市有一個城市的性格，它源溯自其由古及今的文化風貌，亦型塑於其世代更迭的歷史演化。在我流連過的幾個美國大城中，芝加哥是嶄新亮麗、風光明媚的，百年前的炙燄燒得城毀人亡（1871年芝加哥大火），卻也燒出了這個中部大城今日的商賈湧動、熱鬧繁華；紐約則永遠是風華絕代的，即使背負著如911那樣不堪的傷痕，也絲毫無減紐約客臉上的自尊與驕傲；那麼費城呢？費城是老的。因為老，有些聲名狼藉擦不去了，有些藏污納垢洗不淨了，有些陳年積習改不了了。但也因為老，較起那些年輕地方多了點說服力，起碼吃吃喝喝都要多出幾世幾代人。所以在這裡生活的時候，總有些老味道是征服我味蕾讓我一再光顧的。它們倚老賣老，與此城脈息相通、聲氣相連，是費城之所以為費城的緣故。

位於費城市中心中國城旁的Reading Terminal Market是美國最古老的市集之一，裡面販賣的東西琳瑯滿目。有新鮮的各種菜肉海鮮、熱騰騰香噴噴的熟食、風情萬千的衣飾花卉、糕點麵餅，甚至烹飪書籍等等，令來者食指大動、目不暇給。從名稱中的“Terminal”便可推知此市集的形成應與19世紀工業革命大興鐵路的狂潮有關。雖不若法國人之優雅將沒落的火車站改建為名滿天下的奧賽美術館，費城人卻也用自己的方式保存了歷史潮流的部分面貌。今日建於室內，各個零售商棋佈陳列的Terminal Market其實在費城創始者William Penn的時代是個露天市場 （Open-Air Market），這個露天市場發展到1859年的時候已經演變成綿延一英里長，嚴重影響市容及交通安全的條狀市集，因而費城市政府不得不把這些攤商移居室內，由此便是Terminal Market的濫觴。然而，Terminal Market的命運乖戾多舛，常遇困厄，歷經三零年代的經濟大蕭條（Great Depression）、四零年代二次世界大戰的食物短缺、五零年代到七零年代的鐵路沒落破產，走過萬千的辛苦才在1994年的市議會上小媳婦熬成婆，成為政府單位正視的費城地標。來自四面八方的英雄好漢於是放心的在這裡大顯身手，盡情兜售特色獨具、使人眼花繚亂的商品及美食。

不知是否為女孩的緣故，我喜愛的食物向來非大魚大肉之流。又因為總是毫無顧忌的嗜甜糖等難登正室的小物，假日練完琴的我經常在此市集左顧右盼、悠悠晃晃，左一口右一口的去沾捻那些能夠豢養我味蕾和心情的甜蜜滋味。其中我每至此必光臨的是一家去年剛過150歲生日的貝賽斯冰淇淋店（Bassetts Ice Cream），超過40種口味的冰淇淋因為全都用料實在、濃郁香醇，讓我每每排隊時都癡望著那一球球的五顏六色舉棋不定。這家冰淇淋店的創始者是路易斯．貝賽斯（Lewis Dubois Bassett），此人是基督教貴格派（Quaker School）的信徒，也是一名紐澤西州的農夫，原來只是在自家後院以傳統的研磨攪乳器製作冰淇淋，卻因口味獨門、廣受青睞而開店經營，目前已傳至第五代子孫。這家店是與Terminal Market一同成長的，是費城人念茲在茲的好滋味，那一口口豐盈潤澤、紮實飽滿的冰淇淋底加上顆顆結實的堅果或者剔透晶瑩的鮮果粒絕對是饕客們無法抗拒的上上品。就連我母親那樣不吃冰冷之物的人都在她費城行時大啖了好幾回方可罷休。如今這個全世界最好冰淇淋之一的貝賽斯冰淇淋店已在全美拓點，亦已在中國大陸生根，然我認為真正的貝賽斯只屬於費城的Terminal Market，大理石銷售台的冰滑觸感、老市集的光影氣味、人與人因空間狹小的掣肘擦身，沒有座位而必需站立解決的冰淇淋…，如此這般才是貝賽斯的不可取代、獨一無二，才是當地人或觀光客趨之若騖的好地方。

「第四街餅乾店」（4th Street Cookie）是另一個我經常流連的小舖。我這個〝非常亞洲〞的台灣人對美國食物向來是聞之色變、望之拔腿，然這一見方的烤餅乾舖是美國餅乾界的箇中翹楚。它與貝賽斯冰淇淋店有個共同點，就是永遠使用頭等食材，絕不願偷工減料砸了經年累月築起的好名聲。這間費城旅遊導覽手冊（Philadelphia City Guide）強力推薦的烘焙屋每到下午三、四點便已打烊，是Terminal Market內頭一、二名提早休息的店家。我們這些留學生最愛在接近三點時去光顧，這個價錢隨重秤的餅乾在老闆收攤前總會稍稍便宜一點，偶爾運氣好老闆還會把橱窗裡所剩不多的餅乾全送給你，那麼未來幾天下午腹饑時便不愁無好物裹腹。也許是因為製作技術獨到加上材料優質，「第四街餅乾店」的餅乾即使在冷凍後回溫依然芳香可口。我曾從費城帶一整盒餅乾回台灣給父母，據爸媽所言這些餅乾在回烤之後仍是香氣四溢，而完全不油膩也是它們在我家火速被祭五臟廟的原因。

Reading Terminal Market還有一樣特色，就是有許多亞米緒人（Amish People）開設的農產品小店。亞米緒人是基督教孟諾派的分支，追溯其源多與德國或瑞士的後裔相關。他們自給自足、自耕自種、鮮少用電、不乘現代運輸、不受高等教育、不與外族通婚等生活型態對現代社會而言是特立獨行的，彷若是在這喧囂擾嚷的滾滾紅塵自闢一片桃源淨土。他們兜售自家生產的麵包、蝴蝶餅（Pretzel）、漿果醬，也販賣五顏六色的豆子與調味料。我覺得跟他們採買食物別具一番況味，因為他們的穿著打扮、儀態談吐像極了從童話書裡走出來的人，尤其是傍晚時刻偎著市集內昏黃的燈光，就好像坐時光機回到了那漫漫長長的十九世紀。

我先前的文章已提過，費城是個各種族匯聚、兼容並蓄的萬國城，因而自然也成為各類美食薈萃的萬花筒，這種情況是完全可以在Reading Terminal Market觀照出來的。對我而言，出國是學音樂，出國更是看世界、讀人生。我住費城的時候，除了努力學校課業外，也努力隨著這個城市的呼吸感受其脈搏的伏動，並且企圖了解老城角落那些零零總總、細細碎碎，意義重大或無關緊要的事情。於是這些瞭然或體悟就成為我旅居澳洲布里斯本的朋友所言：「是讀萬卷書後，還能行萬里路的幸運、幸福，與美好！」